春寒

立春第五日，正月初十，最后一粒冰棱从檐角坠落时，惊蛰还在远方的云层里打盹。

后半夜的风像碎玻璃渣子，一粒粒刮进窗缝。我蜷缩在羽绒被里，听见楼下老槐树的枝桠发出干涩的呻吟。暖气片仍在发烫，可寒意已经顺着瓷砖爬上床脚，像某种冷血动物蜿蜒的舌信。冰箱突然启动的嗡鸣惊醒了挂钟，秒针在黑暗里划出淡蓝的磷火，三点十七分的数字悬浮着，像冻在冰层下的鱼群。

天未亮时，残雪在腊梅枝头凝成冰甲。那些熬过整个寒冬的蜡质花朵成了琥珀盏，盛着灰蒙蒙的天光。送奶工的电瓶车碾过薄霜，车筐里的玻璃瓶相互叩击，清越的声响惊起一树麻雀。碎冰便簌簌地落，在寂静的清晨炸开细小的裂纹。穿红棉袄的老人依旧在街角打太极，吐出的白雾里混着松针的冷香，衣袖带起的风惊醒了冻僵的麻雀。他的布鞋底沾着半融的雪泥，在青砖地上洇出深色的花瓣。

正午的太阳是块温吞的毛玻璃。冰溜子在屋檐下流泪，柏油路上的积水映着支离破碎的云影。穿校服的孩子们踩着水洼奔跑，书包拉链上的晴天娃娃挂坠晃成模糊的色块。有个男孩突然驻足，弯腰拾起泡胀的松果——那些鳞片正在积水中舒展，像苏醒的河蚌吐出晶亮的舌头。卖烤红薯的三轮车前腾起白烟，焦香混着蜜香漫过整条街，连空气都变得松软起来。老板娘围巾上沾着糖霜，呵气融化了玻璃柜上的冰花，露出背后红玛瑙似的山楂糖葫芦。

护城河边的长椅还留着未化的雪，流浪猫在椅背上烙下梅花印。穿貂皮大衣的女人匆匆走过，高跟鞋跟卡进砖缝的瞬间，她扶住栏杆的手触到了异样的温度——铁艺雕花里竟钻出几粒忍冬芽苞，暗红的鳞片上凝着冰晶，像玛瑙裹了糖衣。便利店门帘被掀开时，叮咚声惊散了排队买热饮的白领，他们捧着纸杯站在台阶上，看热气在冷空气中织出蛛网，又转瞬被穿堂风揉碎。

傍晚最后一阵风掠过护城河时，我听见冰层下汩汩的水声。榆树枝褪去霜色，露出绛紫的芽鳞，像婴儿攥紧的拳头。遛狗的老夫妇停下脚步，金毛犬突然扑向灌木丛——去年深秋残留的枯叶堆里，竟藏着簇新发的婆婆纳，卵圆形叶片托着未化的雪粒，如同捧着珍珠的绿托盘。卖炒货的板车上，糖栗与瓜子挤挤挨挨，棉被下漏出的几点油光，正悄悄焐热料峭的暮色。

月亮升起来时，暖气片开始发烫。腊梅的冰壳在暗处融化，凝结的水珠坠向泥土，像春天打了个喷嚏落下的星子。楼下传来孩童的嬉闹，他们追逐着不知从哪个墙缝逃出来的瓢虫，那些沉睡一冬的小东西跌跌撞撞，在路灯下抖开朱红的铠甲。我推开窗，夜风里浮动着潮湿的腥甜——那是地气冲破冻土时，捎带来的麦苗与蚯蚓的密语。

此刻忽然懂得，倒春寒原是季节的修辞术。冬天把最后的冰刃插进土地，却不知冻土之下早有十万根草茎在磨墨，待要写一篇破冰的檄文。就像此刻窗台上，去年秋天遗忘的牵牛花种子，正在旧陶盆里胀裂外壳，它蜷曲的胚芽上，还沾着未及融化的霜。